生活

在俄罗斯,重新发现东方

王璐  2018-01-13 12:37:12

有片被遗忘的土地叫做远东

摄影/Elena Anosova



人们常常忘记,俄罗斯也属于东方。


甚至连俄罗斯人自己也时常会模糊关于东方的记忆。2016年5月2日,俄罗斯新出台的政策规定:任何愿意前往太平洋海岸和中国边境地区生活的公民,可免费获得2.5英亩的土地。这片被遗忘的土地叫做远东。


事实上远东地区并没有受到“遗忘”的影响,恰恰相反,几十年来它正以一种独特的“东方化”趋势向前行走,这些变化被一名在贝加尔湖畔出生长大的摄影师记录了下来,她的名字叫埃伦娜·安娜索娃。


严格意义上来讲,俄罗斯的远东地区是指俄罗斯濒临太平洋的地区,由九个行政区域构成,联邦首府是哈巴罗夫斯克,这里总面积占国土面积的36.4%,人口却仅有702万,占全国人口的4.9%。自古以来,人迹罕至都是远东地区最显著的特征。


从历史上而言,俄罗斯的领土扩张能力总是超过了居民定居的能力,18世纪后期,凯瑟琳大帝曾邀请数万名来自欧洲的移民进入新开拓的疆土,他们成了乌克兰南部地区和部分俄罗斯地区最早的居民。远东地区也一度被当做流放之地,为人轻视。


请点击两位龙舟比赛选手,彼得和德米特里刚结束训练。


1890年,作家契诃夫跋涉长达一万俄里的艰险路途,抵达远东萨哈林岛(库页岛),试图从一群被海洋天堑囚困的人中寻找生活的真理。于是有了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谈话。


当地酒商彼得洛维奇说:“西伯利亚这里的人都愚昧无知,没有才干。你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只能无限地发胖,而对于心灵和头脑,什么也没有,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契诃夫说:“人干活,吃得饱,穿得暖,他还有什么可需要的?”


“他毕竟应该懂得,为什么需要而活着,在俄国的人必定都懂得。”


契诃夫悲伤地说:“不,不懂得。”


“这绝对不可能,人不是马,在我们整个西伯利亚都没有真理,人也应该寻找这种真理。”


契诃夫心里想:“我来这里也正是为了寻找这种真理,可悲的是我们都天然地以为,答案一定存在于别处。”


答案在别处,生活却在脚下。“对于滨海边疆和西伯利亚的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最初看到的大城市是中国、韩国和日本的,毕竟这里到莫斯科还有五千多公里之遥。”埃伦娜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她的镜头记录下,俄罗斯远东地区人们正从生活的方方面面日益向他们的邻居靠拢,“不仅仅是经济上的,更是感情上的。至少从婚姻的层面,远东地区的俄罗斯妇女更喜欢和中国男人结婚,因为他们比俄罗斯男人更勤劳,也更清醒。”


中国和俄罗斯的边境线绵延四千多公里,滨海边疆地区又是俄罗斯远东人口聚集最多的区域,这里成为文化熔炉再自然不过。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在河边堤岸上带领一群俄罗斯学生练习气功的中国气功师父,他们在这里大多有着十年以上的教学经历。


也能看到奋力划着龙舟的俄罗斯年轻男人。从2009年开始,赛龙舟因为其训练和设备费用不高,却适合当地地理条件,成为了符拉迪沃斯托克每年为了庆祝全俄青年日必定举办的比赛,每年有社会团体、青年组织、市政机构、商业企业以及媒体报社等100多个单位近600人参与其中,声势浩大,规模空前。除此以外,东方格斗在这里也相当受欢迎。


纳霍德卡市附近艺术营地的老师和他驯养的乌鸦。



对于东方文化对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影响,埃伦娜称,最让她感动的还是滨海边疆地区的中国快餐店。在那里,能够看到很多退休的顾客,上了年纪的老伙伴们坐在一起吃吃喝喝,消磨掉一段快乐的时光。“事实上对于俄罗斯的退休人员来讲,经济危机之后,他们的经济条件可以用拮据二字来形容,但中国的餐馆弥补了囊中羞涩的不足,它们用便宜的价格和美味的食物吸引着老人们走出家门,重新开始社交,这让人感到欣慰。”在俄罗斯,很多饭店经营者都要延长中国厨师的工作时间,因为在这里,中餐是最受欢迎和最流行的餐饮。


然而,来自东方的文化融合信号却因为某种微妙的信息不对等引发了许多焦虑。俄罗斯《独立报》曾刊登了一篇名为《是的!我们是亚洲人……》的头版文章,称几年后远东等地的中国移民总数将达到800万至1000万人,从而成为俄罗斯联邦境内仅次于俄罗斯族人的第二大种族群体。《纽约时报》一篇文章称,据保守估计,中国在远东地区的非法移民达到了200万人,莫斯科移民研究中心表示,到2050年,中国在俄罗斯的居民人数预计也将达到1000万人。而一份俄罗斯外交部公布的资料则显示,远东地区的中国人数量为十多万,且正在被来自中亚的移民赶超。


在埃伦娜的记忆中,中国游客是在2014年卢布贬值后突然多起来的,而在此之前的90年代到世纪之交,俄中日用品级别的贸易关系已经达到了顶峰,大量“中国市场”出现在西伯利亚和滨海边疆地区,大学里也有了中国留学生的身影。


几乎每个远东城市都有露天零售批发市场,市场的商品大多便宜耐用,同等质量的商品,中国货要比俄国货便宜七八倍,因此吸引了大量中低收入阶层的居民前来购物。在这里中国商贩占了绝大多数,人们习惯性地称之为“中国大市场”。


十几年来,假货也渐渐在这里销声匿迹,中国人的素质似乎有了明显的提升。“如果你去别人家里做客,自然要像别人希望的那样做。如果想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那最好留在家里,不要去别人家里做客。重要的是要融入当地居民之中去。”一位在俄罗斯从事水果蔬菜批发生意的中国人说。


由一群俄罗斯老年妇女组成的朝鲜舞表演队,从河边路过。


日式剑道比赛。



除了个体商业活动外,中国人还广泛地从事农耕、养殖、森林采伐和建筑等行业。许多俄罗斯官员和雇主对中国工人褒奖有加,他们认为“中国工人不仅活做得仔细,而且特别能吃苦,换做俄罗斯工人,九点上班之后整理工具就得半个小时,刚干了一个多小时又去抽烟。中午他们要喝咖啡,吃点心。下午没干多长时间就草草收工了,而中国工人几乎是从上午九点一口气干到下午六七点。”


劳动密集型生产需要劳动力,因此建筑业、种植业是远东地区与中国劳务合作最主要的领域。62岁的中国农民李成斌在俄罗斯耕种着约495亩土地,他说如果在中国他就是拥有土地最多的农民,三亿中国农民人均土地面积不超过12亩。


1991年苏联解体后,原有的补贴制集体农庄体系也随之瓦解,远东地区经开垦的土地大部分位于中俄边境相对肥沃的狭长地带,自1990年到2006年,因为无人打理,这样的肥沃土地减少了近60%,远东地区的农民纷纷离开去别处寻找工作。而在边境的另一侧,境况却恰恰相反。仅一江之隔的黑龙江省人口激增到3800万,就连最贫瘠的土地也被精心耕种,此外还有数百万农民没有土地。因此,大量中国农民来到俄罗斯也成了一种互补。一则报道中俄罗斯官员甚至戏称,“有些活儿俄罗斯人根本就不会干,比如种西瓜,同样都是种,俄罗斯人种的就不结瓜,中国人种就结。”


一个俄罗斯水手的脖子上文了一个汉字——福。


符拉迪沃斯托克大堤上练习气功的家庭主妇。


阿穆尔州行政中心布拉戈维申斯克的官员认为,俄罗斯远东城市与中国的财富和发展之间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它曾经是一个蓬勃的边境城市,如今却类似一个典型的20世纪70年代的苏联城市,单调、破旧、经济萧条,人口只有21.6万,而黑龙江对岸熙熙攘攘的中国城市黑河,新兴的高楼和人口几乎是对岸的八倍。


人们都向往更好的生活,但并非所有人都选择背井离乡。“不是所有人都准备在成年后改变居住地,离开朋友、邻居和家人。在这里,人们更真实地与大自然相处,例如这里有四季分明的气候,清新的空气和水。”埃伦娜说。同样被远东人接受的还有文化的交融和更多可能。“孩子们会学习汉语、韩语和日语,并且梦想着让自己的所学和职业活动尽可能多地与亚洲地区发生关联。”在埃伦娜看来,寒冷塑造了人们更鲜明的性格特征,“通常在这种地区生活的人们,更明确地知道自己希望从生活中汲取什么,也更清楚自己要为此付出怎样的实践。”


远东这片土地上,生活过布里亚特人、通古斯人(蒙古人种),他们的后裔分散在不同的地域,衍生出了丰富多彩的文化,人类从来都不是地域的人类,正如文明不会停留在原地。或许许多年后,我们将因远东,而为东方文化注入新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