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图米纳斯版《浮士德》:跟魔鬼签约这事,中国人能懂

古欣  2019-12-26 14:18:19

跟魔鬼签约这件事中国人懂。 中国发展很快,大家在一个巨大商业氛围的裹挟下, 有各种各样的痛苦和迷惘

  图米纳斯版《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图米纳斯版《浮士德》

  ——跟魔鬼签约这事,中国人能懂

  本刊记者/古欣

  发于2019.12.23总第929期《中国新闻周刊》

 

  一片黑暗里,一个身影在地上翻滚、哈气、搓手,像蠕虫。蠕虫慢慢站起来,变成人,又变成狮子狗。

 

  站在舞台上的是廖凡,在这部立陶宛导演图米纳斯执导的《浮士德》里,他是梅菲斯特,一个有点戏精气质的魔鬼,蹦蹦跳跳个不停。现在的样子,用廖凡自己的话,是“全程无障碍摸爬滚打练了两个月的结果。”

 

  去年,图米纳斯制作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在中国巡演,圈里一致好评。国家话剧院的编剧雷婷也去了,开场音乐响起,浓烈的俄罗斯风,饱含热烈的忧郁,雷婷一下子就不行了,“这谁写的,真好!”接下来两小时,她沉浸在这部充满诗意和幽默的作品里。

 

  雷婷变成了图米纳斯迷,又追看了他导演的《三姊妹》和《假面舞会》。她一直觉得这几年的话剧市场过多地追捧原创、喜剧,而经典被冷落。在图米纳斯的作品中,她寻回那种被经典打动的感觉。能不能请人家来给咱排个戏?念头起了,雷婷托人跟导演联系。别人告诉她,他可是要求如果邀请就得导演、作曲、舞美一起来。雷婷说,不光三个,我要他们团队所有。

 

  立陶宛有深厚的戏剧传统,也深受俄罗斯戏剧文化的影响。在这种传统熏陶下的图米纳斯,展现了对契诃夫、莎士比亚等经典剧作家优秀而稳定的阐释能力。

 

  雷婷想,人请来了,还要有配得上的演员,于是她找来了柏林影帝廖凡,以及前段时间《长安十二时辰》因为反派角色大放异彩的老戏骨尹铸胜。图米纳斯、浮士德、中国戏骨的组合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一样的浮士德

 

  西安场有观众做了功课,提前看了歌剧版,散场后他感慨,这版浮士德跟我以前看得不太一样。

 

  真要说起来,《浮士德》其实挺暗黑的,原著里除了恶魔梅菲斯特,还充满了巫婆、精灵、魔法、咒语,书里著名的“瓦尔普吉斯之夜”实际是场群魔大会。但图米纳斯这版浮士德并不阴森森,舞台极简,一个巨大的立方体斜放在中央,时而前移后退转动,有时会露出有书架的一面,就算是布景了。


  图米纳斯版《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魔鬼也跟人想的不一样,没有惨白的面容也没有黑色的斗篷。廖凡穿着西装马甲和西装裤,外面套着黑面红里子的大氅,露出一截红袜子,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活脱一个小恶魔。

 

  梅菲斯特自称是“否定”的精灵,他跟上帝打赌,能引诱上帝的仆从、博士浮士德背离正道。原作中,歌德借上帝之口“在一切否定的精灵里,促狭鬼最不使我感到烦累”来评价梅菲斯特,给魔鬼经典的“引诱者”形象增添了一缕喜剧色彩。

 

  图米纳斯抓住了这个虚无厌世又游戏人间的形象。一场戏最能体现梅菲斯特否定一切的倾向,有学生前来求教,他扮作浮士德,掏出一只红气球,吹满气扎上口,和学生你来我往地拍着气球。

 

  “逻辑学是一二三,哲学是既然、则、如果、那么;神学是在用语言填补意义的空洞,而医学首先要学会操纵女人的身体。”梅菲斯特一边玩着气球,一边给学生洗脑。

 

  廖凡版的梅菲斯特,有很多滑稽的动作。着急时,他会两手外翻,摸头上两个角打转儿,一边叫着“让人发疯”!作怪时,他踏着雀跃的小碎步,等到把人戏弄了,又甩着两臂一左一右,交叉着腿蹦蹦跳跳地退场。面对浮士德,他又时时屈膝含身,装出一副仆从样。

 

  制作人雷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导演希望这个版本的浮士德是相对明朗的。“形式是喜的,仔细想是悲的。”尹铸胜这么概括。

 

  排第一场戏,是浮士德在书斋里,一个老学究天天不见阳光,钻研各种魔法,很抑郁的状态。尹铸胜读到剧本“该被诅咒的房间好像监狱”,哭了。他用低沉的调子说台词,“我研究了那么多学问,哲学、法学、神学、医学⋯⋯”每个词都拖得悠长,演得很难又很过瘾,但导演说不要。

 

  导演告诉尹铸胜,我们国家有很多老学究很古板,能不能演成那样。“他希望的是很好玩,很滑稽的感觉。”排了一次又一次,尹铸胜一次又一地找感觉,怎么愉快?最后,他找到了:“疯癫”。这段台词被处理成完全不同的方式,“哲学、法学、医学⋯⋯”还没说完,尹铸胜突然哈哈哈哈哈爆发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然后接着说“哦,还有神学。”又是一阵不可抑制的大笑加咳嗽,这一次导演说,对了。

 

  玩儿

 

  舞台上的廖凡常有些出其不意又十分自然的动作,比如在椅子上坐着坐着就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裤管;比如甩着一条黑色的鞭子。有一整场,廖凡边出坏主意,边吃了一只苹果,所有人都走了,他站在观众面前,一心一意地啃那只苹果。

 

  这些小动作很多不是刻意的设计,而是演员自发的创作。这样的表演状态源于导演图米纳斯的理念和执导方法。尹铸胜将之归纳为“沉浸式的表演”。导演只是给你几个点,并不规定动作,中间的空白让你自己完成。

 

  图米纳斯并不告诉演员该怎么演,或者浮士德该是什么样的,他只是给演员讲自己读《浮士德》的感受。一次他告诉雷婷,浮士德就像一个剧院里的艺术总监,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契诃夫、布莱希特所有的理论书都看遍了,想排一个有关人类命运的戏,结果口碑也不好,票房也不好,非常痛苦。这时候从地狱里来了一个商业导演说我的票卖得很好,说你为什么不加点色情场面,加个多媒体加个声光电你就很卖钱,要不要试试?他说我想试试,就跟着去了,后来发现不行。图米纳斯本人是俄罗斯瓦赫坦戈夫剧院的艺术总监。

 

  图米纳斯版《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图米纳斯跟尹铸胜说,表演不要考虑观众,只要你心里有,努力去做,就有可能达到。诀窍是“真”,努力去感受人物。尹铸胜演到浮士德被梅菲斯特驱使去勾引少女玛格丽特,感觉难办。浮士德是好人,可好人去泡妞,用他的真诚去泡妞,演出来像个坏人。他想象马路上走过一个十分漂亮的小女孩,本来只是默默欣赏,这时候有个人在你耳边说,去去去。那一瞬间,你的感动,还有犹豫,像是很多花你不愿意摘,觉得太漂亮了太好了,可你永远想着。

 

  这样他就能理解浮士德的行为,他不再用剧中一开始那种苍老的声音说台词,而是变了一种声音,上影厂配音的《悲惨世界》里冉阿让那种声音,很假,说着“姑娘,请你相信我”,等到玛格丽特同意跟他在一起后,又换回原来的声音。这样,观众听到这个泡妞的声音,觉得似乎是真的,也似乎是假的,还带有嘲讽,实际上是尹铸胜自身对角色的批判。

 

  不过这种一遍遍摸索,到最后也不说死的排练方式,一度让尹铸胜很崩溃,他失眠,甚至轻微抑郁。直到排练后半程,他投入以后,才发现这种表演方式太好玩儿,仿佛回到了学校最初学习的阶段,“那时候我们都学俄罗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签约和寻找

 

  《浮士德》是歌德的一部诗剧。写作跨度六十年,作为人生最后的作品,寄寓了歌德回顾自己一生求索的历程。

 

  歌德的人生历程复杂,他在感情中的起起伏伏,早年和贵族少女恋爱失败后写下著名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他在哲学、艺术、科学多领域经历了各种成功和失败的探索,他研究过美术,后来却坦承自己缺乏造型才能;热衷科学尤其是色谱学,却错误地花了很多时间想要推翻牛顿正确理念;他想要参与政治来改变社会,但在魏玛宫廷里不如意的政治生活最终导致出走,隐居。

 

  图米纳斯版《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歌德为浮士德设计了广阔的人生图景,历经求知、爱欲、美、权力的追逐中都得不到满足,最后认识到人生的意义在于永恒的运动,不停歇的上升的动力。原著穿插了许多大量歌德对宗教和形而上学的省思,很多神话历史场景、自然抒情内容。

 

  为了让故事线索更加明朗,这一版浮士德抓住了跟魔鬼签约的主题,重点截取了浮士德在爱欲中寻求受挫的故事。魔鬼认为人类是容易被引诱的,甘于堕落的,而浮士德却相信自己不会轻易地耽于任何的逸乐。

 

  制作人雷婷明白,从精神层面来讲,中国人跟这部三百多年的作品可能不那么近,但是跟魔鬼签约这件事中国人懂。中国发展很快,大家在一个巨大商业氛围的裹挟下,有各种各样的痛苦和迷惘。200年前甚至500年前就有人写。所以这也是她为什么想排浮士德的另外一个原因,我们的苦痛在经典作品里都有。“谁能告诉我是否该告别理想?谁能指引我何处才是方向?” 雷婷说着,熟练地引用了两句台词。

 

  剧本演到最后,梅菲斯特失败了,浮士德并没有满足他设计的任何一种追求,而选择投身精卫填海般的事业,不成功就不停歇,直到精疲力竭,死在台上,站成了一块碑,身后的书本纷纷落下,掉到他脚边。

 

  戏散后,一个观众用“寻找”概括了这个戏要讲的故事。

责任编辑:郭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