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与你遥遥相对——想和母亲说的心里话

罗凌云  2023-02-01 11:11:08

(一)

 

从2022年岁末最后一天入院,到2023年元旦节当天,是我有生以来与你说话说得最多的一天,好像这一辈子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天多。由于你的肺部受到新冠病毒全面侵染,加之平日里体胖多旧疾,你从入院那一刻起,就变得呼吸困难,意识也开始慢慢变得模糊。医生三番两次下放病危通知,可是永不言弃的我们还是拼命着期待医学的奇迹。医生也在我们的精神感召下,不断改进治疗方案。在那30多个小时里,我始终紧盯着你病床边的生命体征监测仪,仿佛觉得它是一尊佛神,担负着你生还的所有重任。无论我们如何祈祷,无论我们如何鼓励你能坚强地挺过来,你还是静静地走了!可是,我始终感觉到你能听到我对你所有的诉说,因为我分明看到你眼角渗出的滚烫的眼泪。

 

只奈,天不多情。时间永远定格在了2023年1月2日凌晨1点35分。

 

(二)

 

少小离家,母亲你是送我第一次远行到镇上读书的人。那是1993年9月,我们母子二人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农村老家到镇上。你自行车后座上带齐了我也学校寄宿需要的一切生活用品,然后一直送我到寝室安定。此后至今的30年里,我独自一人因为求学、工作,与家的距离越来越远,所以与你一直都是聚少离多。即便后来从国外回来武汉定居,也很少能与你们团聚。每次接你来武汉,都希望你能多住一段时日,可是你都待不过三天。我深知你的心意,你偶尔来武汉,就是想帮我们收拾收拾家,因为你总觉得我们每月花千八百的请保洁公司着实不划算,那些人也不会用心做清事,还是你自己来亲力亲为省心。每次楼上楼下院内院外洗洗拖拖,刚刚收拾完就开始不停地念叨起父亲,说他教了一辈子书,什么都不会,一个人在家不会烧火做饭,催促我送你回去。执拗不过你,只得不甘愿地答应你,好几次我还是夜里送你回的老家。你记得吗!

 

有一次,爱人把你们二老都接来武汉,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你们觉得每天待在屋里,只能楼上楼下困着不自在,每到吃饭途中就催促着要回老家。爱人在一旁说房子太大,经常就我一个人在家,显得没有烟火气,挽留你们能多待一天就多待一天,直到最后无论怎么劝说都拖不下去,只得送你们回家。看着你们不愿住武汉,最近几年里,爱人每月把假期调到一块,然后我们可以回乡小住几日,这才算稍微有了一点点陪伴你们的时间。即便如此,还是远远不足,所以,我的内心对你们一直怀着深深的亏欠。“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总在想,我们又能回报给你们什么呢?

 

(三)

 

母亲,你是初中文化水平,在农村属于你们的那个相对封建、贫瘠的年代里,相当于中高级知识分子了。初中毕业不久,你就进了集体的“人民大公社”,据说负责当时红色革命文艺宣传。坊间传言,你花鼓戏唱的好,记忆里也只是年幼时听到你闲暇间哼几句的碎片。而你心灵手巧却是公认的事实。从我有记忆开始,你每年都会给我们全家人拉很多双千层底(传统的手工布鞋)。你也是织毛衣的能手,各式各样款式新颖花色独特,你都能游刃有余。远近邻里亲朋绝大多数人都穿过你拉的千层底和亲手织的毛衣。八九十年代的农村,每晚都要停电,通常大半夜才来。记忆里,你大多时候都是在煤油灯下挑灯夜战,帮人赶工。你总说:“马上就进腊月了,要下雪结冰了,到时正好能穿上。”你善良的品性,助人为乐不求回报的品行,从小便在我们兄妹二人心底里生根发芽。你的心灵手巧还体现在,你能烧得一手好饭菜,在讲究吃流水席的习俗的农村里,很多很多家庭家有喜事都是请你去做主厨。每次吃你做的饭菜,爱人总是夸不绝口,还说你能把一道素菜炒出荤菜的味道,你为此笑得合不拢嘴。

 

同时,你也是一个性格两极化鲜明的人:一方面是,人人皆说,你对有求于你或者对你诉说困苦的邻居和亲朋,从来都是慷慨的。另一方面,你对别人的态度又是挑剔和斤斤计较的,有时甚至显得“小气”,因为你特别在意别人是不是“真诚”和尊敬。所以,正应了民间一句老话所说的那样,经常是做了好事还落不下好。在你心情开朗时,你对我们是柔和的,甚至是溺爱的。也会有些时候,你是易怒或者峻急凛然的。我想这与你嫉恶如仇和善良、勇敢的淳朴秉性有关。我终生难忘的一件事,是1998年8月份,正值我高一暑假,你带我去甘肃兰州四外公家探亲。由于人生地不熟,我们母子二人拧着大包小包,从兰州火车站出来后询路。一个三十岁模样的年轻人“急忙”与我擦肩而过。不多时,他又气势汹汹地折返回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残碎的药瓶,一口咬定是我撞坏了他的药,要我赔钱。你看出了端倪,直接呵斥他说年纪轻轻不学好,却学会坑蒙拐骗,这样要不得。还苦口婆心地教他很多做人的道理。年轻人自知占不到任何便宜,只得作罢,扒拉着脑袋灰溜溜地走了。途中,我们经过赫赫有名的兰州大学,它当时的校门仅仅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朴素牌子。你指着它对我说,将来你一定要努力。尔后,我们沿着东岗东路一路找到了兰州市第二干休所(长征老红军和刘志丹部陕北红军退休干部住所)。站岗的士兵得知我是樊老将军的外孙,通知岗亭打电话报告外公老家来人了。时值九十岁高龄的外公杵着拐杖,喜出望外地亲自出来迎接我们。在兰州的那十来天里,我们去了黄河第一桥,去了百塔山、五泉山,逛了新建的日杂大厦,我们还平生第一次吃了一种叫做“自助餐”的火锅,足足吃了一个下午。从风和日丽的甘肃兰州回到湖北武汉,在汉口火车站下车的那一刻我们傻眼了,当时的南方正在经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市内所有出租车公交车停运,大部分房屋一楼已被雨水浸泡。你捡起一根漂浮在水面的粗壮树枝,我搀扶着你,你杵着树枝,我们脚踩齐腰身的大水,沿着青年路拐到利济路,在利济天桥上碰巧看到侄儿,终于找到了汉正街小姐的住处。

 

人生当中很多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这些历历往事,在当时年幼无知的我的眼里浑然不觉,只不过当作当时茶余饭后的谈资,甚或笑以为傲的虚荣。而当十五年后,当我重新在印度尼西亚雅加达再一次经历洪水过后,我才能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审视您当时的果敢与勇气。电线杆的轰然倒塌,马路上井盖挪移的陷阱,都是致命的险境。我在雅加达为了给被围困在酒店的同事送吃的食物,驱车趟近两米的深水区,车内全部被水侵吞。时至今日,每每念及比,那帮同事都感怀万千,人生至此一次无憾。所谓友情是;而谓亲情、你给予的母爱,甚是。

 

(四)

 

母亲,你一生为人正直,做事脚踏实地。这让我感觉你不是一个会夸孩子的人。在我考上重点大学,当了记者走南闯北,以及后来到国外工作取得些许微弱成绩时,你的表现都是很平淡的,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印象中,你几乎从未夸奖和称赞过我,似乎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不够完美的,有很多地方需要更加努力进步的。比如我工作时让我把工作做得更加出色一些,比如我婚后让我对爱人更加耐心体贴细微一些……我似乎是你眼里那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为此,我与你一度还产生过隔阂。有一段时间,每次接听你的电话甚至都有一点置气的感觉。不多久你看出了我的心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儿啊,哪一个做父母的会说儿女坏话、不希望儿女好的,我平时只是对你说你的缺点,在外人面前我们做父母的都是说你们的好,没说过半句你们的不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心胸该有多么稚嫩,想起那一刻你电话里的语重心长,我心酸了很久很久。记得你说得最刺痛我的一句话是,你现在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像是以前的罗凌云了。真的如你说的,最近几年,我养成的懒惰与放任一定让你非常失望,今天想到这些,感觉实在是辜负了你。不过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好起来。

 

你中年便失去了哥哥,随后一两年里父母郁郁寡欢相继离世,这些都曾是压在你心头深重无比的苦难。你这些年来不仅没有被生活的苦难击垮,而且从中毅然挺立过来,为家、为我们兄妹两人操碎了心,这是多么的令人肃然起敬。你本来自于一片纯洁无瑕的世界,在这人世间却风雨兼程,苦累受尽。你一生乐善好施,你血液里流淌的坚强与勇敢,你的刚直不阿和正气凛然,还有你的乐观、豁达……这些所有的品行和美德,早已在我们心底生根发芽,它不仅伴随着我们成长,而且还必将永远激励我们未来的人生之路。

 

我今晚遥望夜空,与你已是相隔千里。然而这千里两相望,何尝不是无时不泪涟。再过几天就是正月十五了,当天也是你的冥寿,我会到你的坟前再向你叩首。